■ 記者 吳柯沁 黃彥
通訊員 汪峰立
黑帽子、藍襯衫、灰色速干長褲和運動鞋——一套適合爬山的裝扮。徐甜甜步子很快,在溫州雁蕩山調研的兩天里,我大多數時候看到的是她的背影。
從大龍湫到石門村,再到雁湖崗,這位全球頂尖建筑設計師、世界級獎項得主的行程排得滿滿當當。
今年3月,她剛斬獲2025年度沃爾夫獎。該獎由沃爾夫基金會頒發,旨在表彰對人類科學與藝術文明作出杰出貢獻的人士,是世界最高成就獎之一。此前,袁隆平因雜交水稻研究于2004年獲得沃爾夫獎科學類獎項。
作為首位獲得沃爾夫獎藝術類獎項的中國人,她獲得的頒獎詞是“通過‘建筑針灸’策略,擯棄大規模干預,精準介入,整合本地材料與技藝,優先考慮集體性和公共空間,推動了以融合性和可持續性為核心的鄉村轉型”。
1975年出生的徐甜甜,成長于福建省莆田市涵江區一座紅磚大厝,祖輩曾留學海外。她因成績優異兩次跳級,16歲保送清華大學建筑學院,后赴哈佛大學設計研究生院取得城市設計建筑學碩士學位。2004年,徐甜甜放棄在全球最具影響力的建筑事務所之一——荷蘭大都會建筑事務所(OMA)的工作,回到北京創辦DnA建筑事務所。
過去十多年,徐甜甜的建筑實踐多扎根于中國鄉村,尤其是浙江麗水。如今,徐甜甜接到的邀約遍布國內外,卻仍鐘情浙江。最近,她接手的項目是溫州雁湖崗生態博物館群落,其中重要一環是在雁湖崗設計纜車點位和路線。調研途中,她常常把視野拉回到熟悉的地方:走到石門村時,她提起松陽的古村落;站在雁湖崗的巖壁前,又談到縉云的石宕……
每片木板必須分毫不差
徐甜甜在麗水介入的第一個村莊,是松陽縣四都鄉的平田村。2014年,平田村入選第三批國家傳統村落名錄。與許多著名古村落不同,平田村規模小,建筑樸實,方形夯土房階梯式分布在海拔610米的半山腰,一年有200來天被云霧籠罩。
當年4月,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教授羅德胤來松陽做鄉村建筑改造,并帶上一個“建筑專家團”,包括許懋彥、何崴、王維仁、徐甜甜等多位知名建筑師。
那是徐甜甜第一次來到平田村。那天徐甜甜沒見著云海,倒是對待改造的破房子印象很深——尤其村口的那幾幢,最狹小、最破敗。進屋一看,原本是豬圈牛棚的一層,一根頂梁柱已經歪斜四十五度,二層的墻塌了一半,地上積著灰土,到處是木條和碎石。
“這是最開始建的幾幢房子,那時窮,木料用的是最細的。后面建的房子稍微好一點,還修了祠堂。”面對專家團,村民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。
那瞬間,徐甜甜忽然被“擊中”了。平田村活生生的歷史似乎在眼前鋪開:兩三百年前,幾戶人家拓荒至此,看這里有水源、平地,可以勞作,便蓋起了黃泥房。一代代人生活在這里,房子就沿著山坡往上長,形成現存的村莊群落。
徐甜甜敏銳意識到,這恰恰是高速發展的城市社區失去的東西。就像北京最繁華的三里屯,從城東驛鋪到時尚商圈,新的生機持續注入,舊的建筑卻被反復淹沒。
眼前這幾幢破得不像樣的房子,在徐甜甜心里突然“高大上”起來。這是第一批扎根此處的村民最早的家,是平田村歷史的肌理。
專家團各“領”了幾幢破房子做民宿或餐廳,徐甜甜則看中村口最破這三幢。它們本就是“歷史的展品”,徐甜甜想用來展示平田農耕文化的歷史,做農耕博物館和手工作坊。
彼時,松陽正在推動古村落保護和利用,不做大規模改造,這和徐甜甜的理念不謀而合。不僅如此,徐甜甜還表示,要用當地的材料、建筑方式建造,于是縣里特意邀請了當地技能水平很高的吳炳松帶領的施工團隊。
吳炳松從松陽縣玉巖鎮周安村趕來,盤了近兩小時山路,到平田村村口下車一看,要改造的竟然是三個“豬欄牛棚”!而徐甜甜所說的藝術設計,在十八歲就開始做匠活的吳炳松經驗中,全是“根本落地不了”的想法。他沒忍住翻了個白眼。
2014年10月26日,平田村農耕博物館和手工作坊正式開工,計劃工期三個月。施工過程中,兩人的觀念也時有沖突。
農耕博物館需要打通兩幢房,在連接處的過道,徐甜甜有個奇妙構想。通過一連串有縱深感的門形木條,將視線引向一扇琴條般窄長的窗。窗外,層層疊疊的瓦片屋頂和梯田躍入窗框,自成畫作。抬頭,明瓦外是藍天白云或夜幕星空,在極致的規整中實現與天地自然的鏈接。
徐甜甜要求嚴苛,每一片木板必須筆直,大小、位置也得分毫不差,不然就重做。但在當時的吳炳松看來,房子修好、好用就可以了,干嘛做得那么精細呢?頭頂的明瓦反反復復拆了三次,吳炳松氣得“斧頭都想扔掉”。
工期一延再延,吳炳松只能慪著氣想辦法。想讓木頭不變形,就得找自然生長著就筆直的樹,沿著特定截面切,關鍵位置打釘子固定。“原來都是可以做到的。”吳炳松后來回想。
半年后,農耕博物館和手工作坊基本框架落成。吳炳松在過道上看了好一會兒,外頭的藍天、白云、青瓦、云霧好像都“進來了”,吳炳松形容不出那是種什么感覺,“躺在這里就像睡在飛機上。”吳炳松心想,值了。
建筑專家團的作品組成“云上平田”民宿綜合體,由杭州返鄉青年葉大寶于2015年正式運營,至今仍是松陽代表性民宿品牌。農耕博物館和手工作坊,成為支撐民宿開發的文化配套,并在2015年11月被住建部授予田園建筑“一等優秀作品”。
在松陽,徐甜甜第一次深入接觸中國鄉村的具體形態。“松陽對我來說是真正的開始,我開始真正理解鄉村、理解建筑學、理解人。”徐甜甜說。
針針落在“穴位”上
徐甜甜通過平田村農耕博物館及手工作坊、大木山茶園竹亭等一系列微干預、在地性、小體量的點式設計,探索出改造松陽傳統村落的可持續方式。此后,徐甜甜和松陽開展系統性合作。
對徐甜甜來說,她是為那些被“擊中”的瞬間留下的。2015年春節前,徐甜甜走進樟溪鄉興村村,她記得,那時整個村的空氣里都充滿了香甜。
興村村自古盛產紅糖,熬制技藝傳承百年,是麗水市非物質文化遺產。站在待改造的臟亂差小作坊里,徐甜甜卻被熱火朝天的生產場景深深打動:大鍋里的糖汁咕嚕咕嚕地冒著熱氣,熬糖師傅提著大鍋鏟攪拌,頗為自豪地講述怎樣熬出質地松軟、香甜可口的紅糖。
這和過往的建筑學習經歷太不一樣了,徐甜甜想。
無論在清華還是哈佛,課堂上更多是用圖紙和模型去推演空間邏輯,強調建筑的形式。比如中國傳統民居的徽派宅院,或意大利的古羅馬廣場,那是一種相對靜止的“完成態”。
可是,在浙西南的山村,無論代代修建的夯土房,還是相傳百年的熬糖手藝,尤其是“人”的介入,讓徐甜甜突然意識到,建筑并非是靜態成果,而是在時間中緩慢生長、被生活不斷塑造的動態存在。
“任何人到興村村來,或許都會被這熱火朝天的生產場景打動。”徐甜甜說。
她因此將紅糖工坊加工區的墻體打造成透明參觀長廊,讓生產現場如同一座開放的戲劇表演舞臺。受村中白描文化墻啟發,她又請人在長廊上繪制紅糖制作流程的白描圖,營造出一層幕布般的視覺錯覺。勞作的師傅、畫中的工序與外部的甘蔗林交疊其間,構成一幅活態鄉村長卷。
自2016年10月底投入使用以來,幾乎每年11月至次年1月的紅糖季,上萬游客涌入紅糖工坊參觀,沉浸式體驗古法紅糖技藝。
“村里從沒有這么熱鬧過,黃頭發的、紅頭發的,全世界的人都來看。”興村村熬糖技藝帶頭人、今年58歲的王衛星咧著嘴笑:“湖南郴州、湖北黃岡、江西龍虎山都有人跑來學,回去也建了個差不多的。”
在村里的推動下,紅糖工坊改良工藝并實現組織化管理,紅糖的品質和產量雙雙提升,售價也從每斤8元漲到25元。紅糖季期間,6個灶臺、36口鍋日夜輪轉,一天能出6800多斤紅糖。
當熟練的熬糖師傅月入過萬元,不少年輕人也開始回村學藝。紅糖工坊帶動村集體年均增收約10萬元,村民年增收超過200萬元。農閑時,紅糖工坊又化作“文化禮堂”,村民們在這里休憩、參加展銷會、看木偶戲和周末電影。
這一切,讓徐甜甜對“建筑介入”有了新的理解。她意識到,建筑介入的“點”,更像針灸的“穴位”,需要貼近村社基層,在有機整體中“把脈”,從當地歷史文化、社會經濟、生產生活等若干條交錯脈絡中尋找到關鍵問題,解決它,產生多重效益。
在這一過程中,“建筑針灸”的概念被正式提出——通過最小干預的、精準的點式介入,激活鄉村經濟、社會與文化的內生動力。
“穴位”在何處?徐甜甜說,在村民的集體記憶中。
蔡宅村人對她說,我們的豆腐做得最好,手藝傳承了三四百年;山頭村人說,我們釀的米酒最好喝,因為村里的井出水甜;王村人講,我們出了個了不起的王景,曾參與過《永樂大典》的編纂;茶排村人則帶她看村里幾十幢清代院落式大宅……徐甜甜的“建筑針灸”,針針落在村民最引以為傲的地方:豆腐工坊、白老酒工坊、王景紀念館、契約博物館因此建成。
徐甜甜從沒想過,在松陽這一干,就是八年。從2014年到2022年,徐甜甜往返北京與麗水上百次,在松陽留下20余個小而美的鄉村公共空間。其間,不乏外地項目邀約,但徐甜甜還是決定留下來。
也正是在松陽,“建筑針灸”理念在實踐中愈發成熟。以最小干預激活鄉村整體活力,構建起區域內的文化經濟循環系統,以主動介入的社會設計方式,促進鄉村機制改革,改變人們對鄉村的價值判斷。2018年,徐甜甜把“松陽故事”帶進第16屆威尼斯建筑雙年展的主展館、柏林AEDES建筑論壇。2019年,聯合國人居署將松陽項目列為城鄉聯系發展的全球示范案例。
挑戰不可思議的改造項目
如果說,松陽項目令徐甜甜在世界舞臺上嶄露頭角,那么,縉云石宕的改造則是徐甜甜在鄉村設計上的又一次“突圍”。沃爾夫獎頒獎詞提到:“她最具震撼力的鄉村項目,或許是對縉云縣九處廢棄石宕的精巧改造。這些石宕被轉化為兼具環境敏感性與公共屬性的獨特空間,不僅激活了區域發展,也重現了當地重要的文化與經濟歷史。”
對建筑師而言,“蓋房子”是再熟悉不過的事,但縉云石宕改造卻完全不同。它原是廢棄采石場,不屬于常規建筑項目,而是一個被遺忘的工業傷痕的再利用嘗試。
“我們之前和不少全國頂尖的鄉村建筑師洽談過,但大多方案傾向于大拆大建。”時任縉云縣仙都管委會黨工委書記、管委會主任胡雄俊說,“直到2021年,徐甜甜提出用‘建筑針灸’的方式進行微改造,保留原有的采石文化痕跡,想法很新穎,對環境影響還小,我們一下子就被吸引了。”
“真正的建筑師是采石工人。”在徐甜甜的理念中,石宕本身就是建筑。她無需“平地起高樓”,只是站在“采石工人的肩膀上”。比如,回音效果好的9號石宕,被設計成“不插電”的音樂廳,鐵楔子鉆入巖壁留下的采石痕跡,則成了天然“墻紙”。
采石“傷疤”換了面貌示人。2022年4月,縉云首批開放的8號、9號、10號石宕,分別以巖宕書房、巖宕音樂廳和采石文化戶外展廳呈現。
如今,本地咖啡店入駐巖宕書房,若干演出走進巖宕音樂廳,縉云石宕成了“網紅打卡點”。迪奧大地晚宴、法國人頭馬酒莊的300周年等多個高端品牌活動也在此舉辦。
縉云石宕大受關注后,來自福建、貴州等全國各地20余個廢棄石礦相關方紛紛向徐甜甜發來邀約,她最終決定改造“最有挑戰性”的臺州黃巖石窟。
面積約2萬平方米的臺州黃巖石窟,地下礦坑高差可達數十米。和擁有獨立巖體的縉云石宕相比,黃巖石窟不僅體量大,結構也錯綜復雜,“3D掃描出的結構圖看上去簡直像外星生物。”徐甜甜打趣道。構思期間,她連吃飯時都抱著筆記本電腦反復看,直到對水上水下的每個石窟結構爛熟于心。
今年1月,歷經15個月的改造,黃巖石窟開門迎客,以“千年采石遺跡+當代藝術重生”的差異化定位一躍成為新晉網紅打卡地,開業半年吸引游客35萬人。
石宕改造,成了中國鄉村建筑突圍的新符號。
在美國紐約和法國波爾多,徐甜甜向建筑界同行分享了石宕改造實踐。兩地有聽眾不約而同質疑,“這種理念在我們這里實現不了,你們是怎么做到的?”對他們來說,這種改造幾乎是不可思議的——不是因為技術復雜,而是缺乏足夠的政策支持和社會協作。
“建筑師永遠不可能一個人完成作品。”徐甜甜對我說,“每個項目,當地都給予我們最大的支持。在保護生態、尊重傳統文化方面,我們的理念是一致的。或許,這也是我仍然持續在浙江做項目的原因之一。”
今年夏天,徐甜甜把工作重心放在了溫州雁蕩山。
在這樣一個大尺度、大場景的國家5A級景區、世界地質公園做微改造,徐甜甜也是第一次,“雁蕩山的磅礴氣勢和文化底蘊令人震撼,我在思考,建筑該講述一個怎樣的故事。”
臨近傍晚,我們爬上海拔624米的五馬尖。這是雁蕩山最迷人的地方之一,面前是山,身后是海,安靜得只剩風聲和蟬鳴。徐甜甜在滿地泥巴碎石中挑了塊大石頭坐下,山風將她的發絲吹至耳側,我問她在想什么。
“或許當年徐霞客走過這里,也是這么爬上來的,”徐甜甜說,“我感到一種時空的壓縮,人類在自然面前多么渺小,我好像融入了自然。”
對面的芙蓉峰上,觀音巖時隱時現,云霧繚繞,正如她無數次在平田村看到的那樣。